七月二日,騰沖雖處于仲夏,在遠離塵囂的疊水河畔、小團坡下,卻有繞林清風、滿庭微雨。
“國殤墓園”——人們這樣稱呼這片英雄長眠之地。青石上的苔痕提醒我們,這片比共和國更年長的土地確實已經在心懷使命的人們的守望下度過了漫長的光陰。墓園東北至西南的主軸線上,修竹掩映,松柏常青,郁郁的樹冠早已能夠遮蔽天光,仿佛無情之草木也自發為此地營造出安眠的氛圍。逝者如斯,他們永遠年輕,永遠抱著最純粹的無悔之心入睡,徒留時光漫漫,后人悵惘。
(圖一:國殤墓園 鐘聲)
在正式前往祭奠之前,我們實踐隊一行人和眾人一起被引入滇西抗戰紀念館的展廳。殘酷的侵略與悲壯的反抗、青春的生命與無常的犧牲在這里如此激烈地碰撞著,密密麻麻的文字介紹不及銹跡斑斑的無言軍刀動人。人們一邊觀賞一邊低聲交談,跨出一步也許就途經了一位戰士的一生。玻璃幕墻多多少少將歷史厚重的吐息封存在內,使人們產生與己無關的錯覺。可想到滇西邊境自古以來遍布瘴癘陰霾的叢林和從未中斷的為了家與國而流的血,我們就從深深的共鳴中聽到警鐘長鳴,從僥幸與逃避中清醒,感受到了所謂使命的沉甸甸的分量。
繞出展館,空間瞬間空闊了起來。在“碧血千秋”青藍色碑文前駐足片刻,拾級而上后就邁入了銘刻著9618個名字的“忠烈祠”。祠堂里供奉的不是神仙偶像,也不是祖宗先人,而是無數染紅山河的年輕的鮮血。我們看到,無人不在石碑前停下腳步,帶著肅穆的神情一一閱讀這些看上去與普通人一般無二的名字,遲疑地伸手想要觸摸,卻又因為害怕侵擾英靈的安寧而縮回。
(圖二:碧血千秋)
自忠烈祠右側魚貫而出,草木愈發蔥郁,游人竊竊的私語終歸寂靜,大家都升起了一種強烈的預感。我們在沉默中行進,內心思緒蔓生,卻都在看到滿山墓碑的一瞬間歸于空白。當內心的沖擊過于強烈的時候,人類的表達方式,無論言語的或是無言的,都無法代表此刻情感的萬分之一。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了我們自己,與面前靈魂的隊列。
這里的陳設比展館內簡單了太多,石碑上的介紹也只有寥寥幾行——這也許是因為碑文和我們一樣因為震撼而失語,也許是因為,這里并不需要冗余的文字。這里,只要有他們就夠了。他們站在這里,如出征時一般排成整齊的隊列,人人手持帶淚的白菊花;他們睡在這里,睡在國泰民安的夢里,林間的風聲與隱現的松鼠是他們的笑聲與笑顏。雨霧蒙蒙,如一條玉帶纏繞在林間,為每一方矮矮的墓碑披上雪白的輕紗。我們蹲下身,和每一個名字面對面,仿若撥開歷史的面紗,走到每一位烈士的面前,與他們——歷史最細微卻最深刻的注腳——發生只有自己能聽到的對話。在國殤墓園,每個人能從墓碑上讀到的東西,都不一樣。
(圖三:烈士墓碑其一)
一步一步,我們登上了被沉默的戰士們拱衛的山頂。“民族英雄”的石碑矗立在這里,是后人為他們所下的鏗鏘有力的定語。每個人都自發地緩緩繞碑一周,仿佛是一種獨特的奠儀。倏爾回身,回望來時的路,在山頂開闊的視野下,驟然想起被稱為“民族英雄”的他們,大多是和我們一樣的年紀。隊伍中的退伍兵突然說道:“這幾排都是上等兵。和我們一樣,甚至比我們年輕。”他說完這句話就不再開口,平淡的聲音飄散在風里。
(圖四:師行邊防實踐隊退伍老兵向紀念碑敬禮)
隨后,就是獻花、祭文與誓言,年輕的嗓音誦著“魂魄毅兮為鬼雄”,盼望滿山的英靈來聽,聽聽盛世安泰,榮光不滅,傳承永續。從前坐在教室里讀書千遍,我們卻從未像此刻一般深刻理解什么叫“國殤”,什么叫“哀而不傷”。畢竟,教科書講不透的,滿山的墓碑會替他們講。
離開山頂,大家仿佛從一場大夢中驚醒。一行人漸漸攀談起來。一位老人帶著淡淡的驕傲,向我們提到,他的外公作為遠征軍上過緬甸的戰場。“那么,您是為此專程來到國殤墓園參觀的嗎?”老人搖搖頭:“外公幾乎從來不提從前的事情。我來這里,只是因為……”他遲疑了一下,“因為一種情懷。我到各地去旅游,凡是附近有紅色遺址的,都會拐過去看一看。”
他突然沉默了。我們也一起駐足。細雨已在不知不覺間隱去,天光下泄于林間,一束光打在斜前方的墓碑上。璀璨的露珠從金色的菊花瓣上滑落,立在墓碑上的松鼠用尾巴吻過烈士的名字,蹦跳著藏到柏樹后面去了。
(圖五:烈士墓碑其二)
(徐優 王梓儀 蔣燈贊 文彥之 北京師范大學“師行邊防”暑期社會實踐隊 報道)